今日热门!谋情 第七十六章·秋狩
三日后傍晚,玉楼春四楼。
(资料图)
楚沉和秦致二人被伙计引到一处厢房外,伙计推门示意楚沉二人进去。楚沉走进厢房,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架糊着高山垂钓图的屏风。图中山崖高耸陡峭,入云的山巅上坐着一个豆大的渔夫,一根细竹竿绷得如同满月,一系悬丝从千丈高的山崖上垂下,落到山崖下的滔滔海水中。海水中,画师并没有画出到底是何长鲸巨兽,而是在波涛汹涌的海水水面上以寥寥几笔勾勒出水中巨物挣扎的涟漪。这幅屏风画技极其高超,楚沉迎面一观,竟有天风拂面、巨浪撼身之感。
屏风后已经有人绕过屏风走来:“玉楼春共月,濯卿兄,久违了。”
楚沉打眼一看,屏风后这人便是三日前在千金乐坐在他右边包厢的那个青年。现下楚沉已经认出了他,笑道:“金殿秋分霜。谢老板,承蒙盛情,倒是我一开始把谢老板忘了个精光,还请谢老板恕罪。”
来人正是玉楼春的老板谢韫,字道满。谢韫同楚沉相见,要追溯到一年多前的正月十六。
那天楚河带着楚沉来玉楼春,同谢泉、谢韫、昭阳、宋远、白皓等一干人见了第一次面。楚河的本意是自己要走武将的路,未来不会经常在郢都停留。楚家这一代一共就只有他和楚沉两个孩子,就算楚沉自己不乐意,楚丞相早晚也会让他到京城的公子圈中来。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不过一年过去,昭阳尚在丧期,宋远和白皓却是到了要反目成仇的地步,其余几人要么不在郢都,要么碍于朝中局势也不好再同其余人痛饮。楚沉和谢韫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心中的感慨,只不过今日并非叙旧之时,风流云散之事,也只好改日再叙。
屏风后是一个矮几,两张坐席分列两侧。矮几旁放着一个高几,几案上设着香炉、花瓶,瓶中插着一把白玉如意。炉中没有点香。高几后的墙上开着一扇圆形窗户。从圆形窗户看下去,应该是玉楼春的后院。院中空寂无人,一应连东西都没有。街上的人声传到这里,也只有远远的模糊声音,想要仔细听到底说的什么,却是不能了。
二人在矮几旁入座。谢韫身边的小厮将厢房的门关上。谢韫对楚沉笑道:“这对对子生僻,我总怕濯卿兄不能领会。没想到濯卿兄如此博闻强识,倒是省了一番力气。”
楚沉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秦致,笑道:“先别说省不省力气的话。谢老板,今日宴请,你不会连一盏茶都不给我喝吧?秦致,去告诉小二,上一壶普洱来。”
谢韫忙拦住楚沉:“这是什么话!宴席早已准备好,我们先说几句闲话,一会儿便有吃食上桌了,濯卿兄莫急。”
楚沉看着谢韫,瞳仁一缩,面上还是维持着笑容:“既如此,我就放心了。”楚沉从袖中摸出折扇,打开缓缓扇动,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好歹我也曾忝列过几日的御前侍卫,怎么会连陛下最爱的御花园亭子的楹联都记不住呢?”
没错,“玉楼春共月,金殿秋分霜”,是萧钺最常去的一座御花园的亭子的楹联。
楚沉当日也想过其他可能,但是当时那小厮点明了“玉楼春”这座酒楼,那么郢都中需要以如此隐晦的方式来暗示楚沉的,就只有萧钺的人了。
而金镶玉贵重,更何况加上御花园亭子的楹联,楚沉再迟钝也能猜到这人是玉楼春的老板谢韫。
谢家原是商贾之家,在大梁尚且坐拥九州的时候便是北方的巨贾。然而商人不得入仕,这一规矩原本南北皆同,谁料燕人铁蹄南下,大梁朝大厦倾颓,只剩下一个当年被称为蛮夷的楚国苦苦支撑,大量北方世家南渡来到楚国。谢家也是当时南渡,给了先武安帝巨量的钱财支持,在“从龙”功臣里算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因此武安帝特许谢家入朝为官,并且将户部几乎是许给了谢家。谢家从此便成为了皇帝的钱袋子,从武安朝到如今的明德朝,皆是如此。
而楚沉刚才试探谢韫,要将秦致支开,却被谢韫阻止。谢韫不会不明白接下来他和楚沉要商议的事,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因此秦致是谢韫,不,应该可以说是萧钺,安插在丞相府中的暗桩。
楚沉倒是不怕秦致对自己动什么手脚,毕竟他身上还有连着萧钺的“丝网”,若是他死了,那么萧钺也至少要脱层皮。楚沉只是觉得萧钺老谋深算,连丞相府中都能安插进来钉子。
谢韫知道楚沉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慌忙给楚沉赔罪:“啊,这是我的不是了,让濯卿兄想起了伤心事。”
楚沉摇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无妨。谢老板的席可不是寻常时候能吃到的,我斗胆一问,今日是什么好时候,让谢老板这么破费?”
话音刚落,厢房外便响起了敲门声。谢韫和楚沉都适时地噤了声,谢韫身边的小厮将门打开,外面的伙计端着菜肴进来,利落地布完菜之后便退了出去。
矮几上摆了几道夏季时鲜时蔬,除了楚沉要的普洱,还有一盘蟹粉桂糖酥。楚沉看着那盘蟹粉桂糖酥,缓慢地将折扇一折一折关上,放回了袖中。
谢韫将楚沉的举动都看在眼里。谢韫笑道:“这点子东西,谈不上破费。我与濯卿兄许久未见,如今夏日长昼即将过去,马上便是八月,节气即将变换,会友也总算有个凉爽的天气,正好请濯卿兄来一会。”
楚沉懒懒道:“秋日是天高气爽,不过也是万物凋零之时。不知是否有人愿意发大愿,保得万物永不凋零呢?”
此话一出,谢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之前杨少唐、宋远、赵和、白皓一行人在年后便早已回朝,查出黔州学政、知州串通受贿索贿、杀害学子二十三人之事,此事在朝中吵了两个月,前不久才终于定了罪。黔州学政等着秋后问斩,全家三十二口流放三千里,后半辈子便要在生生在琼州耗死了;黔州知州杖三千,全家流放一千里,送到滇州去。此事看似已经完结,然而杨少唐却提出要再查全国一十六州每一州的学政和知州,免得此等大案再度发生。赵和当时便反对,话却说不到点子上,说什么“读书人屡试不第,总不能都怪考官偏私”,顿时便惹得朝中九成九的老翰林想起了自己一身贫寒考到白头才熬出出头之日,其中不知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考官的磋磨,一时间朝中吵吵嚷嚷,皇帝和长公主的案头如今每日都堆满了这些老翰林的忆旧诉苦的折子,每日朝会处理完其他事务,总有人将话题引到这上面,已经吵了又将近一个月了。
楚沉这几日经常被楚铎叫去写些策论,虽说楚沉并不都是认真写的,但也从中大致猜出了些内容。楚铎如今正将焦点引到滇州、福州等等科举不甚风行之地去,试图掩盖淮扬之地的学政问题。而此事如果最终有人一锤定音,决定要查,恐怕楚派的官员落得抄家流放、斩首弃市的就不只黔州学政、黔州知州两人了。
谢韫没想到楚沉知道的比他预想的更多。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表情,皱起眉头道:“哪有这样的人能发这么大的愿呢?况且秋日万物萧索,本是一年循环至此的道理,这是天道,谁堪违逆?”
楚沉明白了,他拈起一块桂糖蟹粉酥细细品尝,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笑道:“谢老板说得不错。恐怕有人不明白自己的斤两,偏要逆天而行。”
谢韫也拈了一筷子菜,吃完后笑道:“濯卿兄慧眼识时务。如今朝中还另有一件大事,秋狩在即,濯卿兄可要参加?”
楚沉放下筷子:“秋狩是我大楚盛事,我自然要参与。”
谢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执起酒杯道:“秋狩在腴山飞鹰峦附近。飞鹰峦下淬剑峡,可是猎物丰美的地方。”
楚沉抬眼看着谢韫:“照谢老板这么说,淬剑峡中当日 ,恐怕人人都争着引弓勒马,并非打猎的好地方。”
谢韫颇有兴味地看着楚沉,手里摩挲着一串剔透的翡翠帝王绿珠子:“哦?我以为濯卿兄少年天性,总会对此等一展身手之事感些兴趣。”
楚沉又将折扇从袖中拿出来,抚摸着湘妃竹的扇骨,斑斑紫泪洒于其上:“谢老板见笑了。朝中浮沉一遭,谁还敢称一句少年心性呢?”
谢韫听了,也不说话,只帮楚沉斟满了茶:“虽说狩猎之中,人与兽斗固然也有一番意趣;但若说是秋狩,自然是人与人斗更为有趣。少年心性不过争些拳脚上风,濯卿兄以为,秋狩只争这些吗?”
楚沉抚摸扇骨的手一顿,眼睑微垂,眼瞳冷冷地凝视谢韫:“若要争别的,我更不能与旁人争了。”
谢韫不赞同道:“濯卿兄这话从何说起?”
“谢老板见笑了。”楚沉对谢韫一拱手,苦笑道:“丞相府中当日恐怕只会与我蹇驴一头,如何能争这争那?”
楚沉这话当然是假的。就算是楚丞相不管他,白夫人也不可能让他这么不体面地去参加秋狩。
谢韫看着楚沉,楚沉神色真诚,不似作伪。谢韫突然笑道:“濯卿兄不必多虑!到了秋狩当日,还请在淬剑峡惊鹿溪相候,谢某还想见识见识当日武状元的风采。”
楚沉一愣,谢韫不可能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楚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想暗示自己在楚铎面前并没有足够核心的地位,并不能给萧钺之后的行动提供助力。然而谢韫却这么回复他,难道谢韫有办法改变楚沉目前在丞相府乃至楚派当中的地位?
楚沉将信将疑,暂且答应下来:“谢老板盛情相邀,在下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既如此,淬剑峡惊鹿溪,秋狩之日再相见罢。”说完,楚沉便起身,同谢韫告了别,带着秦致离开了玉楼春。
明德四年八月初八,腴山淬剑峡。
淬剑峡地势险要,北高南低,峡谷之深足有数十丈,两壁岩崖之间最窄处仅能容一人骑马而过。淬剑峡如同一道劈痕横亘在腴山的两峰之间,最宽处也不过才能容两车并行。峡中水流众多,传说乃上古神仙在此淬炼剑锋而成,故名“淬剑峡”。
楚沉一身骑装,骑在马上,背后背着一张弓,马镫旁系着箭筒,里面插了六七支箭。楚沉腰间悬了一把匕首和一柄剑,马鞍的另一侧绑着一只野兔、一只雉鸡。秦致也骑在马上,沉默地跟着楚沉。两骑安静地走在林间。
山中这时正是初秋,林间不时有熟透的野果坠落,砸在厚实而松软的落叶之上。山间树木种类众多,有的尚未落叶,有的终年常青,有的已经提前落得一地碎叶。峡中溪水潺潺,松青柏翠、枫红栌黄,好一派秋日胜景。山林中的鸟叫得婉转,寒蝉凄切,秋虫们正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求偶。楚沉控着缰绳,眼见一只鼬一类的动物在几丈远的树丛后窜过去,也并不上前追踪。他今日来,本就不是为了狩猎的。
那日楚沉和谢韫在玉楼春见过面之后,楚沉回到丞相府,仔细留意了丞相府中,并无关于他去过玉楼春的传言。楚沉明白这是秦致特意保守此事的结果。而楚丞相自然也不知道此事,还是像寻常一样不时把楚沉叫过去写点策论。只不过从楚沉养好伤到现在两个月有余,楚丞相从来没有和曹珏、楚沉一起讨论过任何事件。
楚沉明白,这就是楚丞相尚未真正地信任自己的意思。
但是楚沉不能积极自证——楚丞相一定知道楚沉能够猜出自己同楚沉被构陷之事脱不了干系,因此如果楚沉对楚丞相自证以求信任和重用,显然是自相矛盾的。现下最好有一个契机,让楚沉完美地完成,以达到证明楚沉的可信和毫无二心的目的。
如果楚沉当日没有会错谢韫的意,那么今日,便是楚沉“自证”的时机。
惊鹿溪是淬剑峡中水的一条较大的支流。也许是淬剑峡名声太大,在这条峡中的主流水道居然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直被称为“淬剑峡中水”,反倒是它的各种支流都有自己的名字。传说惊鹿溪旁曾有白鹿出现饮水,被在腴山中修行的僧人发现,受惊而逃,僧人穷追不舍,白鹿最后在山中不知所踪,僧人便在其最后失踪的地方建了一座寺庙,就是近瘦寺了。
这个传说多有附会之嫌。依楚沉看,若真是如此,那么近瘦寺大概改名叫“白鹿寺”为佳。
楚沉已经能够听到惊鹿溪的水声。他勒转马头,向自己的左前方走去。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林木逐渐稀疏,马蹄踏下,湿透了的泥土中溅起一朵水花,惊鹿溪平静的水面出现在楚沉面前。
楚沉身后,秦致也跟着钻出了树林。秋高气爽,浅金色的阳光在惊鹿溪上反射出粼粼波光。楚沉骑在马上仔细打量着周围。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概在惊鹿溪的中游,正好能将上下游大致的情形尽收眼底。此次秋狩的营地在淬剑峡东飞鹰岩下的一块平整山地上,那里正好靠近淬剑峡中水的上游,且地势高,能将淬剑峡中的秋景一览无余,是扎营的好地方。然而美中不足之处是,那里距离猎物多的峡谷太远。从营地到淬剑峡都不近,从淬剑峡到惊鹿溪就更远了。因此楚沉一开始并没有预料到惊鹿溪旁除了他之外,还有旁人。
在惊鹿溪上游的山林中,楚沉的目光一凛。那山林中不时出现甲胄的反光和盔帽上的红缨。那是御林军的制式甲胄。
楚沉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了。难道,谢韫暗示他的时机,竟然在萧钺甚至长公主的身上?
今日秋狩,长公主同萧钺都来了。在楚沉从营地出发的时候,萧钺已经出发;但是长公主是否后面出发,楚沉不知道。按照常理推断,无论是萧钺还是长公主,他们都不像楚沉这样一共两骑,他们身边都有大批的卫队,就算是集体纵马,也要比楚沉两人走得慢。因此,现在在惊鹿溪上游的,应该是萧钺。
楚沉想到这,下意识地摸了摸装在自己胸口处的荷包。今日狩猎,原本系在腰间的荷包容易掉落,他就把荷包塞进怀中了。
荷包里是萧钺送他的那块月牙形碧玉。玉制寒凉,冷冰冰地枕在楚沉的心口。
秦致显然也看见了萧钺身边的卫队。秦致在楚沉身后,迟疑道:“二少爷,咱们......”
楚沉深吸一口气:“我们必须过去。不然恐怕会犯了窥视君主的大罪。”
在秋狩中带着弓箭窥视君主,这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躲得过去的罪名。
秦致点点头,二人朝着御林军出现的方向追去。萧钺距离他们大约有半里远,二人走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御林军中便有了反应,几个持盾的重甲兵换到一身轻裘的轻骑兵面前来,面对着楚沉二人的方向。这是御林军在面对不能轻举妄动的来人时的典型防御方式。
楚沉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便决定下马,和秦致二人一起牵马而行。御林军见到他们如此动作,显然松了一口气。对于骑兵来说,步行的敌人要容易处理很多。
然而就在楚沉刚从马上下来之时,面对着楚沉的重盾兵们居然有人勒马要向后撤退,但是被人及时叫住了。楚沉心下疑窦顿生,当即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几息之间策马到了御林军面前。
手持重盾的御林军另一手拿的是长戟,架在楚沉面前:“来者何人!”
楚沉抽出腰间长剑挡开长戟:“楚沉!前方可是圣驾在此?”
这时候楚沉才看清楚这些重盾兵是从前自己所带的骁骑营的兵,当即便道:“虽说我如今不再是御林军中人,但我们总还有些同袍之情,今日我来拜见天子,总不至于连这点情面都不给我吧?”
重盾兵颇为为难,还是拦在楚沉面前:“小楚将军,这......”
然而还没等重盾兵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身后就传来一声焦急的喊声:“快让开!圣驾在此!”
一时间重盾兵便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奔雷般在耳边响彻,连头都来不及回,七八个人人马相挤地从中间让出一条道来。楚沉也忙跟着让开空间,一抬头,一个骑在高大白马上的明黄色身影便撞入眼帘。他身后还有一个身着甲胄的年轻将领,刚才的喊声便是他发出来的。这年轻将领见状,本想直接吩咐重盾兵挡住他们身后的人,却不成想见到楚沉站在重盾兵旁边,当即改变了喊出口的话:“弑君者死!救驾者活!”
楚沉从身后摘下长弓,迅速拈起一支羽箭,弯弓搭箭,拉开弓弦,对准了朝他狂奔而来的明黄色身影——